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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雪長津湖!這位記者就是當時的戰(zhàn)地記者

《新聞業(yè)務》 11-03 10:32 我要分享

1951年朝鮮第5次戰(zhàn)役期間,新華社記者李耐因隨軍(26軍)采訪

1949年百萬雄師過大江的時候,我是新華社第三野戰(zhàn)軍總分社22支社的記者,我們隨軍解放浙江。1950年8 月,我奉命調(diào)回當時駐在南京的新華社三野總分社。大約是10月中下旬的一天晚上,我和徐熊、林麟三個人,被召到總分社社長鄧崗同志家里談話。鄧崗同志告訴我們,新華總社決定派記者入朝。由我們?nèi)私M成新華社九兵團記者組,立刻進京到總社接受任務。

1950年11月21日傍晚薄暮中,軍用大卡車載著我們跨上鴨綠江大橋。汽車的輪胎在碎石公路上顛簸著,一夜未停。天破曉時,我們到達了目的地。

消息不斷傳來。我第九兵團所屬三個軍——20軍、26軍、27軍,分兩路入朝,已經(jīng)進入指定位置,先頭部隊已與敵軍接火。東線美軍第十軍3個師——包括其王牌海軍陸戰(zhàn)隊第一師,已越過咸興北進至長津一帶。我軍反擊即將開始。

前方已經(jīng)要動手了,我們哪里還待得住。我們催促林麟快去聯(lián)系任務,趕到前線去。下午,我們得到指示:林麟帶電臺坐鎮(zhèn)兵團指揮部,負責綜發(fā)戰(zhàn)報和接轉(zhuǎn)前線來稿;徐熊去26軍,隨軍采訪;李耐因則到20軍,趕赴長津湖戰(zhàn)場(最初這叫東線戰(zhàn)役、長津湖戰(zhàn)役、黃草嶺戰(zhàn)役,后來統(tǒng)一定名為志愿軍入朝第二次戰(zhàn)役)。

在前線指揮部

我同一位炮兵團長一道搭乘吉普車,穿越200華里冰雪山路,夜間兩點多鐘到達20軍軍部。這是大山腳下一排木結(jié)構(gòu)的平房,原屬朝鮮的一個林場場部。我們被引進一個房間休息。

隔壁就是軍指揮部。多部電話常常同時鳴響,參謀人員放大嗓門傳送著指揮員的命令,詢問前方戰(zhàn)斗的情形。他們走進走出,木板門哐啷哐啷直響。這聲浪喚起人們那種渴求戰(zhàn)斗的特有的興奮,使我久久不能入眠。

清晨,我們被引去見軍指揮員。這是一位高高身材的中年人,他蓄著短發(fā),有一雙教授型眼睛。他說,歡迎,歡迎。問我們是否休息好。然后拉開地圖,為我們講解戰(zhàn)況。

西線敵軍已到達云山、定州一線,東線敵軍已躥至惠山、清津,標志敵軍的藍色箭頭,直指我國邊境。美海軍陸戰(zhàn)隊第一師已經(jīng)占領(lǐng)長津湖邊的柳潭里,它的兩翼美軍第三師和第七師,進到社倉等地,正向鴨綠江撲來。

“我軍主力在哪里?”他把地圖向前推了推,用鉛筆畫了個螺旋形的圈:“在這里!”密密層層的等高線,把地圖上這塊地區(qū)變成灰黑色。我頭腦里立刻閃現(xiàn)出覆蓋著冰雪的原始森林的險惡大山。

“這里山高林密,少有居民,甚至山道也沒有。敵軍認為,沒有軍隊能通過這樣的地帶,所以他們大膽直闖。可我軍偏偏就在這里。翻過幾道山嶺,我們的攻擊部隊就會突然出現(xiàn)在敵人面前。這幾把鋼刀砍下去,把敵人切成幾段,那時候——”指揮員笑了,他說,“那時候,我們就一段一段把它吃掉!”

他在狹窄的房間里踱了幾步,望著我們說:“當然,這是一場苦仗。敵人仗著飛機、大炮、坦克壯膽,我軍靠的是勇敢、智慧,克服困難去打勝仗。”

這番談話激勵了我。我仿佛看到一個巨大繩網(wǎng)正從指揮部撒出去,罩在敵人頭上。我必須馬上到前線去,親眼目睹這繩網(wǎng)怎樣收攏、勒緊,看著狂妄的美軍在我軍打擊下潰敗、毀滅的狼狽相。我提出,我要馬上到前沿部隊中去,報道這次戰(zhàn)役的進程。

指揮員笑了:“這么著急呀!你還挺年輕嘛?!蔽艺f:“我可是老兵了。我在抗日游擊隊里當過分隊長哩。”

“那好,那好?!彼泻魠⒅\為我準備介紹信,派一名熟悉道路的戰(zhàn)士送我到前沿師去。參謀在地圖上指給我看要走的路線。還要通過朝鮮北部著名的大山廣城嶺。我把沿途地名記在本子上。陪我到前沿去的是一名交通員,一個大約三十六七歲的老兵,背一支沖鋒槍。他剛從前沿師回到軍部。我們提前吃了中午飯,帶了一點干糧就出發(fā)了。

夜過廣城嶺

整個下午,我們都是在山林中奔波。一會兒走上山間公路,一會兒離開公路走山間小路,越走越高,已經(jīng)看不到村莊、居民,這里原本就是莽莽森林。天漸漸黑下來。白雪皚皚的大山,黑沉沉的森林。道路已經(jīng)難以分辨。我們是跟著一條從指揮部通往前方的電話線走的。這電話線有時搭在矮樹枝上,有時拴在突出的巖石上,有時掩埋在雪下,忽然“失蹤”了,我們就得找、挖。架線員總是要抄近路的,往往離開山間小路從巖坡上直架過去,我們就得跌跌撞撞地爬崖過坡。一會兒就是一身大汗,寒風一吹,又是脊背冰涼。我爬過沂蒙山區(qū)險惡的大山,爬過皖南多林的峻嶺,都沒有這朝鮮大山的險峻高寒,無盡無頭,像登天梯。

開始還好,尚有一線光亮,分辨得出哪是路,哪是崖。后來,則是一片混沌,白白的雪,黑沉沉的林,哪里有什么道路,只有時隱時現(xiàn)的那根“親愛的”電話線,指引我們前進。茫茫大山上,只有我們兩個人,唯有蕭蕭北風和遠方大炮錘擊大地的沉雷聲,伴隨著我們。腿已經(jīng)酸抖得不行,氣喘如牛,手臂也有些麻木了。這是在零下30~40攝氏度的高山上呀。但還得走,還得爬。真想在那毛茸茸的雪地上躺一小會兒??墒遣桓?,據(jù)說,那是會長眠不醒的。

忽然間,我們迷路了。交通員也辨別不出該往哪個方向走。電話線找不到了。往前走找不到,往回走還是找不到。腳印也被風雪掩埋了。可真急死人??!我們動用頭腦中一切軍事知識來分辨南北——我們是要向東南方向走的。天空陰沉,不見一顆星星;樹身朝南的一面比朝北的溫度高一些,但手已經(jīng)麻木了,貼在樹身上幾乎沾去一層皮;崖頭的灌木該是向南的一面旺盛,也看不出;炮聲應該在東南方向,可在這大山里好像幾個方向都有炮聲。真是沒轍了。最后還是下決心就按最可能的方向走,撞運氣吧。終于又看到了電話線,那高興勁兒就甭提啦!我們登上了4000米高廣城嶺峰頂,東南方向一片閃光、火紅,那里就是激戰(zhàn)的火線。

上山容易下山難。這話不假。我是穿著一雙圓頭毛皮靴入朝的,鞋底有鐵釘,不止三斤重,上山時還好,盡管也跌了不少跟頭?,F(xiàn)在下山,可苦了。鞋底結(jié)了厚厚一層冰,踩在冰雪路上直打滑,幾乎一步一跌,人仰馬翻。軍用飯碗壓扁了,屁股摔痛了,好幾次差點滑進深溝,出一身冷汗。最后沒辦法,干脆脫下來掛在肩頭。好在穿的是布襪,又裹上毛巾,好多了,在過一個崖坎時,不幸又摔了一跤,一雙皮靴從肩上甩出去,滑溜溜掉進深谷不知去向。我只好望谷興嘆了。

廣城嶺上山下山40里,我們走了整整一夜。天蒙蒙亮時,終于到了山下,又特別幸運的是,我們趕到后勤部門在這里設(shè)的一個供應點。我憑介紹信、記者證,領(lǐng)到一雙棉布鞋和毛巾、棉襪。他們指點我們,前沿師的一個團剛過去不久,就在十幾里外的一個山谷宿營。

插入敵后

我們終于追上作戰(zhàn)部隊。

當我和軍部派來的交通員徘徊在一片大山中,不知該往何處走的時候,一架美國野馬式戰(zhàn)斗機從山頂掠過,防空哨兵幾響示警槍聲,把我們引到一座山下。表面看來,這里一切如常,寧靜空涼,不見人影,但細心打量,嗬,整座山上都是軍隊。在松樹下面,在崖頭下面,在河谷兩側(cè),戰(zhàn)士們挖出許多單人掩體,又用松枝、野草偽裝起來,合衣睡在里面。如果不小心,還真要踩到人身上去呢。

連指導員接待了我們,說大白天不便行動,你們先在我們連休息一下吧。便把我們引到密林中用樹枝搭起的棚子里。這就是連部,已經(jīng)有幾個人頭枕背包呼呼大睡了。

我一覺醒來的時候,太陽已經(jīng)沉到西山背后,朦朦暮色里原先寧靜的山林,陡然間熱鬧起來,到處是爽朗的笑聲,響亮的談話聲,整理武器裝備的叮當聲,還有騾馬的歡叫聲,來來去去,好像山、山谷都活了。這是一種特殊的軍事科學,需要的時候,千軍萬馬瞬間消失;一旦行動起來,卻如神兵自天而降。

連指導員把我送到團指揮所。已經(jīng)來不及多做交談,因部隊馬上就行動——要插入敵后,把敵軍撕裂開來。我插到隊伍中,是同團政治處的干部在一起。也來不及寒暄介紹,他們叫我“新華社記者”,我叫他們老王、老劉。

沿著山間小路,部隊像鏈條一樣伸展出去。積雪在人們腳下融化,很快凍成硬邦邦的冰。路越走越難,我們順著一米多寬的山路向山頂攀登,左邊是陡峭的山崖,右邊是灰蒙蒙的深谷,人們腳下不時傳來冰層斷裂的咔嚓聲。心里都在叫著:“可不要滑倒,可不要滑倒!”可還是一個趔趄,嚇一身冷汗。前邊傳來口令:“一個跟一個,聯(lián)絡著走!”這就是說,前邊的路更難走了。天黑下來了,不見星光,路陡直地向上伸去。開始,我們還可抓住路邊的小樹向上爬,后來小樹沒有了,只好手攀巖石向上爬,山風吹來,手是又麻又痛。隊伍前進幾步,又停一停,又前進幾步,又停一停,后來干脆停下不動了。后面一個勁兒傳來口令“向前傳,快走!”但還是不動。一陣山風吹來,人們爬出一身汗,立刻來個透心涼,兩只腳像被蛇咬,凍得生疼,但誰也不敢活動,生怕失足摔到山下去。

翻過山頂開始下坡,隊伍在跑——更恰當點說是“滾”或者“溜”。人們的鞋底結(jié)了厚厚一層冰,哪里站得穩(wěn),摔倒爬起又摔倒,一路鐵锨、步槍撞得叮當響,屁股跌得生疼。戰(zhàn)士們咒罵著,取笑著。有的人還在計算跌了幾跤:“14個啦,哎呀……”話未說完,又跌了一跤?;律絹恚且粔K平坡,人們像脫韁的馬,歡跳起來??墒?,轉(zhuǎn)過一片樹林,一座大山又攔住去路。

這里的山是如此眾多、險惡。大雪覆蓋著,白皚皚得像堆疊起來的饅頭,爬呀爬呀,滿以為到了山頂了,哪想轉(zhuǎn)過一個崖頭或樹林,山路又向上伸延了,好像永無盡頭似的。我身上汗水浸透了棉襖,兩條腿酸軟發(fā)抖,只有喘息的份兒,心里一個勁想:“快到了吧,快到了吧!”看路邊厚厚的雪,似乎也不寒冷冰凍了,毛茸茸的像一團棉花,真是想躺上去,舒舒服服地睡他一覺,該有多好!可是不行,還得走。我身上只有一個裝筆記本、稿紙的挎包和一根5斤重的糧袋,一支手槍,戰(zhàn)士卻還有支7斤重的步槍、4顆手榴彈、軍用小鐵锨、背包,多我?guī)妆兜闹亓俊D且剐熊姷钠D辛,也是多我?guī)妆叮?/p>

即使在這樣艱難的行軍中,我們的隊伍中也還有樂觀的、歡快的聲音,盡管人們都在氣喘吁吁。

人們說著、走著、喘著,又翻過一座山。

東方現(xiàn)出魚肚白,前方山背后傳出隆隆炮聲和爆炸的閃光。一架敵機從我們頭頂掠過,疲勞的隊伍頓時活躍起來,前邊傳來口令:“跟緊,肅靜!”狹窄的山道上,擠成三行、四行,人們跑步前進。我們的部隊像一支脫鞘的利劍,穿越黑夜,穿越密林,穿越高山,向著敵人刺去。

攻擊下碣隅里

在仗打起來不久,我遇到新華社三野總分社20支社、兼20軍軍報的記者華敏,從那天起一直到這次戰(zhàn)役結(jié)束,我們一直在一起。

我們到達下碣隅里,正是28日清晨7時。戰(zhàn)斗已進行了13個小時。天蒙蒙亮,敵機群已經(jīng)出動。它們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,在這一片山嶺上空打轉(zhuǎn),亂丟炸彈,還俯沖下來掃射。有幾片松林燒起大火,可是,我們的部隊仍然若無其事地、大隊大隊地沿著山邊小路涌向槍炮聲激烈的前方。戰(zhàn)士們把棉襖、棉褲反穿著,幾乎和雪地一樣顏色。步槍、機槍上插著松樹枝,遠望去,像一行行小樹在雪地上移動。

一切預示著,今天白天還將有一場惡戰(zhàn)。

順著一條窄窄的山溝,我們走進一座矮矮的朝鮮木屋。嗬,滿屋都是人,滿屋都是煙氣、蒸氣。灶旁,炕上,地下,都是剛剛從一線給替換下來的戰(zhàn)士,擠得滿滿當當。這些戰(zhàn)士都像從泥溝里撈上來的,全身濕漉漉的,不少人棉衣撕裂露出棉花,這是一夜在雪地里摸爬滾打留下來的印記。灶膛里干柴在嗶嗶啪啪地燒著。他們有的雙手提著鞋子在烘烤,有的把一雙光腳伸到火門上。盡管他們滿臉疲憊,但一夜血戰(zhàn)的興奮仍未褪去,都在嘰哩呱啦地講著剛剛過去的戰(zhàn)事。

我們詢問昨夜戰(zhàn)事,一位坐在灶門口的方面孔戰(zhàn)士說:“嗬,這一夜殺了個痛快!”他脖子負了傷,纏著白紗布,正在吃炒面,滿嘴的白粉??商崞饝?zhàn)事,他話匣子打開了。

“號令一下,我們排就沿著山腳沖上去了。那雪真厚,齊膝蓋深。河對岸就是敵人的帳篷,向這邊打槍。我們沒管它,就撲過河去。河里冰不厚,可雪蓋著,分不清哪是河,哪是岸。不少人掉進冰洞里,半截腿浸滿了水,兩只腳麻木了。哪還顧得上這些,爬上岸,褲子下半截結(jié)了冰,硬邦邦的,跑起來‘克朗克朗’直響,碰得腳脖子生疼。以后,它自個兒齊爽爽掉下來了。你看——”他站起來,果然膝蓋下面的褲腿全沒了。他自嘲地哈哈大笑起來:“這倒好,省得裁了!”

戰(zhàn)士們紛紛講述著戰(zhàn)斗的經(jīng)過,敘說著敵人的狼狽相,滿屋是勝利后的喜悅。

他們也談到那些負傷和犧牲了的戰(zhàn)友,小屋里的氣氛嚴肅起來。灶火光亮中,我看到幾個戰(zhàn)士在抹眼淚,滿臉的悲憤。一個戰(zhàn)士說:“二排副可是好同志。沒有完,這筆血債一定要美國人加倍償還!”

門打開了。通訊員走進來,說:“連長命令:各班馬上集合,準備進入陣地!”戰(zhàn)士們立刻跳起來,整備武器,涌出門去。步槍、沖鋒槍把個門框撞擊得哐哐直響。屋外細雪紛飛,遠近嶺坡上,都看得見部隊構(gòu)筑工事的行動。所到之處,都只一句話:準備戰(zhàn)斗!

追擊路上的見聞

我東線大軍于11月27日傍晚開始向長津湖地區(qū)美第十軍的3 個師反擊,當晚即完成了對新興里、柳潭里、下碣隅里之敵的包圍分割,并占領(lǐng)了富盛里,切斷敵軍南逃退路。28日開始,在這一帶村鎮(zhèn)山嶺和公路,與敵軍展開激烈的爭奪戰(zhàn),戰(zhàn)事異常慘烈。我軍在冰天雪地、御寒裝備不足、供應極端困難的情況下,給美陸戰(zhàn)第一師、美第七師以殲滅性打擊。12月1日,全殲從新興里突圍的美第七師一個團,另加一個步兵營、一個炮兵營。敵軍全線崩潰,開始突圍南逃。從咸興北援的敵軍,也遭我軍攔截。

我軍在長津湖地區(qū)擊潰美軍后,立即萬箭齊發(fā),投入到追擊潰敵的戰(zhàn)斗中。

現(xiàn)在是下午5時半。太陽西沉,彎月在朦朧霧氣中顯露在天際。我跟隨追擊部隊沿下碣隅里—古土水—黃草嶺—咸興公路南下。

據(jù)說,一支兄弟部隊已經(jīng)穿插到下通里,阻截敵北上援軍,距離我們有140 里。“跑步前進!不要讓敵人逃掉!”擠滿公路的是滾滾不息的大軍。從柳潭里趕來的,從新興里趕來的,原來作為預備隊的部隊,在公路上你追我趕火速前進。

公路兩邊雪地上,不遠就見一個用黑灰撒成的粗大箭頭,一律指向南方。間或看到路邊給燒得焦黑的殘垣斷壁上,也有用粉筆寫的:“某某同志,咸興見!”“加油呀,古土水就在前面!”……字跡潦草粗率,可以看出是匆忙趕路中寫就。

東方天際透出曙光,我夾在隊伍中,同戰(zhàn)士們一道整夜跑。兩條腿又凍又累,似乎已經(jīng)僵木,很想在路旁什么地方躺一躺,蹲一蹲,哪怕10分鐘也好。但是不能,南方滾雷般的炮聲,表明那里戰(zhàn)事正烈。這是命令,召喚我加快步伐趕上去。

清晨,敵機開始成群飛來時,我已經(jīng)在一條山溝里追上師指揮所。在嘈雜的聲浪中寫出一篇特寫《在追擊線上》。師長專門派通訊員把稿件送往軍部電臺,轉(zhuǎn)發(fā)新華總社。隨后,我把分到的4個土豆吞下肚去,擠在一個角落——朝鮮農(nóng)民的木柴棚里,睡著了。

難忘黃草嶺

黃草嶺在朝鮮的東海岸,并沒有奇峰峻嶺,而是圓渾渾的,一嶺接一嶺,夾著許多大峽谷,下面是咆哮的江水,逶迤南下,似乎無窮無盡。這里森林不多,裸露的峰嶺全給大雪覆蓋著,真有點“原馳蠟象”的氣概。這給我軍帶來麻煩。白天陽光下雪光耀眼,人們在雪地上行走目標特別突出,經(jīng)常看到敵機追逐行人,連單個行人也不放過。所以,部隊大都在天亮后就各尋隱蔽地,黃昏時候出動。只有接到緊急任務的部隊,才冒著敵機的掃射趕路。

在前線采訪是困難的,部隊在激烈頻繁的運動中,師團指揮機關(guān)也在運動中,有時在溝崖下,有時在臨時搭成的防空棚里,有時就在行進中指揮。這黃草嶺人煙稀少,散散落落的村落中老百姓也早已逃走。我們(華敏和我)原來是跟師團指揮部的,但那里只能了解到戰(zhàn)況的大致發(fā)展,師團指揮員非常緊張,沒功夫同我們談話,我們就到營連去。指揮部指一個大致方位,也常是我們趕到了,部隊已轉(zhuǎn)移了。于是我們碰到哪支部隊就跟哪支部隊,有時是營、連,有時是戴著大皮帽子的東北擔架隊。采訪就是打聽消息,就是邊走邊談,或者和戰(zhàn)士擠到一個防空洞聊天。從戰(zhàn)士口中,我們了解到許許多多戰(zhàn)斗故事,沒有條件作詳細記錄,我的筆記本上凈是些人名和提要,當時記得這是件什么事,現(xiàn)在看來卻不啻天書,比如,本子上記了些這樣的話: 

副營長劉福貴,“什么是無敵的力量?這就是?!?/p>

  1419高地爭奪戰(zhàn)。活了的死尸。

  新興里南樹林中的遭遇。

  一只耳朵不見了的悲傷。

  榆洞。王友明。山東萊陽。黑大個,機槍手。

現(xiàn)在翻看起來,已經(jīng)一點也記不起是怎么回事了,但是我相信,這些簡短的記錄后面都曾有過非常生動的戰(zhàn)斗事跡。

也有比較詳細的記錄,比如在《打敗嚴寒》的標題下面,我的日記上就記下我軍在零下40攝氏度的長津湖地區(qū)作戰(zhàn)的艱苦情況。而且這篇日記就是在榆洞——黃草嶺上一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寫下的。

我軍是倉促入朝的,許多部隊是從南方駐地緊急北調(diào)的。雖然補充了冬季御寒裝備,但卻不適應朝鮮酷寒的氣候和冰雪作戰(zhàn)的要求,而且有的部隊連棉帽子、棉鞋、手套都未來得及領(lǐng)到,戴著單帽穿著單鞋就投入戰(zhàn)場,在連續(xù)的冰天雪地作戰(zhàn)中,凍傷減員非常大,耳朵凍掉、腿腳壞死得相當多。這些戰(zhàn)士大都成為殘廢,忍受截肢的痛苦。所以,當時的部隊中流傳著一句口號:“第一要打敗嚴寒,第二才是打敗敵人”。不能打敗嚴寒就不能打敗敵人,部隊指揮員千方百計、想方設(shè)法保護指戰(zhàn)員的手腳。這是我在國內(nèi)戰(zhàn)場上——抗日戰(zhàn)爭、解放戰(zhàn)爭中不曾遇到過的。長津湖戰(zhàn)役的慘烈,可想而知。

打敗嚴寒還只是打敗第一個“敵人”,還有第二個“敵人”,這就是饑餓。當我軍投入穿插攻擊和追擊攔截行動時,我軍的后勤供應已被遠遠甩在后面,步兵隨身攜帶的每人一根干糧袋,在作戰(zhàn)的頭幾天就已吃光,后來是在餓肚皮的情況下連續(xù)作戰(zhàn)的。這里沒有多少老百姓,一些村莊不是毀于戰(zhàn)火就是毀于敵機轟炸,就地無糧可取——即使有一點糧,對于這十幾萬大軍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。美軍的糧彈,也大多毀于戰(zhàn)火,“取之于敵”的老辦法失效了。所以,戰(zhàn)勝饑餓,有時只有抓幾把冰雪充饑。不只軍隊戰(zhàn)士是這樣,我們這些新華社記者,也是餓得頭昏眼花,有時一天能吃到幾個土豆或者一盒美國水果、餅干罐頭,有時一天肚內(nèi)空空,聽任饑腸轆轆,還得趕路,還得打仗。

東線我軍入朝的第一個勝仗,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打來的。

與人民軍勝利會師

當我九兵團部隊在長津湖、黃草嶺地區(qū)給美海軍陸戰(zhàn)第一師以殲滅性打擊、重創(chuàng)美軍第七師,并收復東海岸重要海港城市咸興、元山的時候,我志愿軍西線部隊同時在德川、價川一線圍殲美偽軍,收復平壤。兩支部隊齊頭并進,把北犯美軍5個師及其他部隊、偽軍一氣趕回到三八線以南。這一役總計殲滅美偽軍3.6萬多人,繳獲了大量重兵器。也就從這一役以后,朝鮮戰(zhàn)事在三八線上進退,美軍再也沒有一兵一卒進入朝鮮領(lǐng)土。這是在朝鮮戰(zhàn)爭中,美軍遭受最慘重打擊的一次。

東線我軍部隊長途追擊殘敵,在咸鏡南道地區(qū)與從清津沿海岸線過來的朝鮮人民軍某部勝利會師。那場面實在感人,兩軍戰(zhàn)士歡呼著,跳躍著,他們握手、擁抱,互相拍打著肩膀,盡管語言不通,卻像久別重逢的友人。

人民軍某部司令下令所屬部隊,為中國人民志愿軍安排住房,劈柴燒炕,一定要把中國戰(zhàn)友照顧好。至于他們自己,卻轉(zhuǎn)移到山溝里另覓駐處。

我進入一個小村莊,幾乎每個房間都可看到中、朝戰(zhàn)士圍坐在暖炕上晤談。語言的不通,似乎并沒有造成隔閡,他們熱烈地打著手勢,拍打著肩膀。溝通思想的字眼是“毛澤東”“金日成”。當駐在村中的人民軍某炮兵聯(lián)隊指揮員得悉駐在同村的是志愿軍某部團指揮所時,立刻登門拜訪,感謝中國人民在朝鮮遭受劫難時給予的巨大支援,感謝中國兄弟協(xié)助朝鮮人民打敗美國狼。人民軍的政治聯(lián)隊長也把志愿軍團政委邀請到他的住所,共飲一杯勝利酒。

在這個小村莊里,我寫了兩軍會師特寫和題為《不朽的友誼》的通訊。后面這篇文章曾被選入中國中學語文課本,這是我兩年后回國才知道的。

我接到回新華社東線(九兵團)記者組的指示,經(jīng)過兩天奔波,回到九兵團部。從1950 年11月21日夜,隨志愿軍東線兵團跨過鴨綠江入朝,到12月25日回到兵團部,我經(jīng)歷了東線兵團入朝第一仗——長津湖戰(zhàn)役的全過程,歷時1個月零4天。

這一天,我們是在距三八線并不太遠的、一個朝鮮山村的熱炕頭上過的。我們新華社東線記者組的全班人馬——組長林麟,組員徐熊、李耐因,外加一個通訊員,圍坐在熱炕上,一杯渾濁的玉米酒慶祝勝利,慶祝我們3個記者都小顯身手,按兵團宣傳部長張景華的說法:“任務完成得很好?!?/p>

我們記者組也只相聚了幾天,徐熊就奉命再次出征,以后他就沒有再回東線。匆匆總結(jié)一下長津湖戰(zhàn)役報道,寫成文字發(fā)往總社,我們就開始準備下次戰(zhàn)役的報道工作。

責編:王文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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